人世间原来不过是一位疯癫的画家往空间泼溅的一大滩乱七八糟的颜色,我们的眼泪却不断地把它们洗掉。

他还期望什么呢?他问自己。

“可是你知道吗,斯通纳先生?”斯隆问道。“你现在还不了解自己?你想当个老师。”

忽然,斯隆仿佛显得极其遥远,办公室的墙消失了。斯通纳感觉自己悬浮在辽阔的露天,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你确定吗?”

“我敢肯定。”斯隆轻柔地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你怎么这样确定?”

“是因为爱,斯通纳先生。”斯隆兴奋地说,“你置身于爱中。事情就这么简单。” 


“你也别想逃掉,我的朋友。真的别想。你是什么样的人?一个单纯的土地的孩子,像你对自己假装的那样?噢,不是。你也在弱者之列——你是个梦想家,一个更疯狂世界的疯子,我们中西部本土地堂吉诃德,但没有自己的桑乔,在蓝天下欢跳。你足够聪明——只是比我们共同的朋友聪明一点。但是你有这个瑕疵,那个顽疾。你觉得这里有某种东西,有某种东西值得去寻找。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你很快就会明白。你同样因为失败而与世隔绝;你不会跟这个世界拼搏。你会任由这个世界吃点你,再把你吐出来,你还躺在这里纳闷,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你总是对这个世界有所期待,而它没有那个东西,它也不希望如此。棉花里的象虫,豆荚里的蠕虫,玉米里的穿孔虫。你无法面对它们,你又不会与它们搏斗;因为你太弱了,你又太固执了。你在这个世界没有安身之地。”


 一场战争不仅仅屠杀掉几千或者几万年轻人。它还屠戮掉一个民族心中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永远不会失而复得。如果一个民族经历了太多战争,很快,剩下的就全是残暴者了,动物,那些我们——你和我以及其他像我们这样的人——在这种污秽中培养出的动物。 


你必须记着自己是什么人,你选择要成为什么人,记住你正在从事的东西的重要意义。有很多人类的战争、失败和胜利,很多并非军事之争,历史著作中也没有记载。要记住这个,当你试图决定要做什么的时候。 


以前,他想到死亡,无非把死亡当作一个文学时间或者时间对不完美的肉体施加的缓慢、默默的耗损。他没有想过死亡就是发生在某个战场上的暴力爆炸,没有想过死亡就是割裂的喉咙里血流如喷。他对这两种死亡方式的不同感到不解,也不明白这种区别意味着什么;他发觉自己内心慢慢酝酿出某种痛苦,他从自己的朋友戴夫·马斯特思那鲜活的心中曾经瞥到的痛苦。 


他终于感觉自己开始成为一个教师了,教师不过是这样一个人,对他而言,他的书就是真,对他来说就是给予一种艺术的尊严,与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愚傻、不足或者不够格没有多大关系。这种领悟他无法言传,但是,一旦有了,就会改变自己,所以不会有人弄错它的存在。


 他已经到了年岁的这种时刻:经常会想到,而且日益强烈,想到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简单得他都没有办法去面对。他发现自己有些迷茫,自己的生活是否值得过下去,是否有过生活。他认为,这是在某个时候所有人都会想的问题。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出现在他们心中时,是不是跟出现在自己心中时一样带着这种不具个人色彩的力量。这个问题随之会带来某种伤感,不过这是一种整体的伤感,他想跟自己或者他的特殊命运没有多大关系。他甚至都拿不准,这个问题蹦出来有着最显而易见的原因,是从他变化后的生活中蹦出来的。他相信,这个问题是这些年日积月累中来的,是从各种偶然事件和限制中来的,是从他开始对这些东西的领悟中来的。他从这种可能性中获取一种阴郁和具有讽刺的快感,这种可能性就是,他努力获得的小小学问启发自己达到了这样一种认识:从长远看,各种东西,甚至让他领悟到这点的学问,都是徒劳和一场空,而且最终要消解成一片他们撼动不了的虚无。


四十三岁那年,斯通纳学会了别人——比他年轻的人——在他之前早学会的东西:你最初爱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最终爱的那个人,爱不是最终目标而是一个过程,借助这个过程,一个人想去了解另一个人。 


斯通纳还非常年轻的时候,认为爱情就是一种绝对的存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如果一个人挺幸运的话,可能会找到入口的路径。成熟后,他又认为爱情是一种虚幻宗教的天堂,人们应该怀着有趣的怀疑态度凝视它,带着一种温柔、熟悉的轻蔑,一种难为情的怀旧感。如今,到了中年,他开始知道,爱情既不是一种优美姿态,也非虚幻。他把爱情视为转化的人类行为,一种一个顺接接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发现、修改的状态。 


他看到,好人都落入缓慢、绝望的衰落中,当他们对体面生活的憧憬崩溃时,人也随着崩溃。他看着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行走,眼睛像破碎的玻璃片般空洞;他看到他们走向后门,带着走向刑场才有的那种苦涩的自豪,讨要能让他们继续乞讨所需要的面包。他见识过好多人,他们曾经昂首阔步,很有身份感,因为自己作为在某种意义上不会倒闭的某个机构的终身雇员享有的那点可怜的安全,他们怀着嫉妒和痛恨兼有的感情看着他。对于这些觉悟,他从不声张,可是对这种在很多方面打动他、改变了他、深藏在大众视野之外的共同痛苦的洞悉,以及对这种共同困境毫不声张的伤心,永远不会离他生活的任何时刻太远。 


正如阿切尔·斯隆曾经做的那样,他意识到了把一个人的自我完全托付给这些毫无理性和黑暗的力量纯属徒劳和浪费,这些力量推动着这个世界走向不知的终点。同样,像阿切尔·斯隆不曾做过的那样,斯通纳缩回一点小小的距离来怜悯,来爱,所以,他没有被自己所观察到的那股洪流击着。像在其它危机和绝望的时刻一样,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深植在大学这个机构里的审慎的信仰。他心想那虽然没有多少,但知道这是自己拥有的全部了。 


斯通纳怀着以前从未有过的五味杂陈的心情看着婚礼。跟许多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一样,他被某种自己想来只有麻木的东西紧紧抓着,虽然他知道这种感觉里混杂着各种深沉、强烈的感情,乃至都不便承认,因为没法与它们共生。他觉得这是一种公共悲剧的力量,一种恐怖,一种如此无所不在的仇恨,连私人悲剧和个体不幸都被转移成另一种生存状态,而且被那种宏大强化了,这一切都在这种宏大中发生,感觉就像一个孤独的坟墓带来的冲击力可能会被周围巨大的荒凉衬托得更加突出。 


他再次看到教员队伍消耗殆尽,看到教室空空荡荡,没有了年轻人,看到各种焦虑不安的表情,出现在行动仍然滞后的人的脸上,从这些表情中看到心灵在慢慢死亡,看到情感与牵挂的痛苦损耗。然而,斯通纳的另外一部分被剧烈地拽向那场他畏缩的大屠杀。他发现内心有种自己以前还不知道的施暴能力:他渴望介入,他想品尝死亡的滋味,毁灭的苦涩快感,流血的感觉。他既感觉可耻,又感觉自豪。在这之上则是苦涩的失望,对自己,对这个时代,和让他变得如此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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